李志东的不幸遭遇,当地已人尽皆知。李志东家人相信,亲人的去世都有着相关方不可推卸的责任。
五月的沙尘给位于陕北的定边县城蒙上一层黄纱,县医院大楼也笼罩其中。父亲的尸体停在殡仪馆,货车司机李志东坐在宾馆里抽烟,极力想让自己清醒一些,能发现最近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。
李志东的不幸遭遇,当地已人尽皆知。两个月前,妻子在产下二孩后死亡,父亲不久后因为医疗纠纷不慎入狱,却因犯病而亡。李志东家人相信,亲人的去世都有着相关方不可推卸的责任。
亲人去世,自己只能和相关责任方无尽的扯皮、争辩、达成和解。没有一个是真正通过查明责任而获得赔偿的。两个亲人的死亡,换来了70多万元,仿佛亲人的死就是奔着最后的赔偿款去的。
在中国每年大量经和解而结束的医疗纠纷、医疗事故中,李志东的经历可能并非独一无二,在赔偿易,追责难出现时,对相关制度上的反思无疑非常必要。
二孩出生,爱人离世
34岁的李志东常年往西安等地跑货运,给人拉蔬菜。妻子赵锁云在定边县城开了一家麻辣烫小吃店,一年收益四五万。一家人住在店面的二楼。
结婚七年,李志东与妻子赵锁云有一个六岁的女儿。如今妻子怀上二胎,李志东也安心在家照顾妻子,等待第二个孩子的诞生。
临近产期,3月3日,赵锁云感到腹痛。上午李志东把妻医院做胎心监护,医生说,赵锁云的宫口开了两指,医院办理住院手续。
下午3点20,赵锁云被推进产房。进产房前,李志东出于常识问了主治医生宋静,要不要做产前检查,看看胎儿大小之类。医生说,不需要。
两个小时里,李志东不知里边的情形。下午将近五点,护士出来让李志东填病危通知书,李志东问为什么,护士说孕妇大出血。李志东一听,脑子顿时蒙了,立刻签字。10分钟后,护士出来,拽着胳膊把他拉进产房,妻子已经昏迷。
李志东凑到妻子的耳边问,“你知道不?”意思是还清醒吗。赵锁云发不出声,李志东把耳朵凑到她嘴边,听到微弱的回答“眼睛看不见了”。他回头问主治医生宋静,“生了吗?”医生指了指放在一边的新生儿。
大出血后,医生告诉李志东,孕妇已经大出血两次,如果再出血,要切除子宫。李志东答应,“只要把产妇生命给我保住,你就给我切。”过了一会儿,护士让他签下输血单。李志东觉得,只要能救妻子,什么都可立刻签字。
刚签下字,医生说病人不对了,需要立刻转到七楼抢救室。李志东回头一看,赵锁云口吐白沫。抢救室主任宋双志到四楼,也束手无策,产妇已经不能排尿,输入的药液无法排泄,插管子后仍然无效,只能送往七楼。进ICU室之前,李志东看了一眼妻子,她的肚子比分娩之前还大。
半小时后,医生告诉李志东,“准备毫升O型血,还有5万到10万块钱。”李志东问,钱没问题,血怎么凑?医院血库没血了,现在给病人输的是蛋白。
李家人到处打电话,一时找不到血液。赵锁云的姐妹提出献血,医生不同意,说亲属直接抽的血不能用,要从榆林调血。县医院联系,申请调血。而李志东的姐夫耿怀润看见,此时孕妇已经没有生命体征,医护人员还在慌乱抢救。没过多久,抢救室医生逐渐放弃了努力。
定边县处于陕西省西陲,与甘肃、内蒙古鄂尔多斯和宁夏接壤。由于地理位置偏远,县城到榆林市的距离,比到宁夏银川还远。22时许,血液从榆林市调来,赵锁云已经停止呼吸多时,输血已经无法流动。
3月4日,在公安特警的参与下,医院负责人与李家开了协商会。院方称,因为婴儿出生时体形过大,医院已经尽力了。
“这是突发性的医疗事故,谁也想不到会出事。况且,我们国家允许有万分之三的产妇死亡率……”
李家和赵锁云的娘家都无法接受院方的解释。
赵锁云年仅29岁。她的死,让李志东饱受打击,精神恍惚,没有参加赔偿协商。分娩8天前,医院做B超时,医生称胎儿6斤,最后生出的婴儿却有8斤,体形过大引发难产。
县医院妇产科主治医生没有按照正常程序为孕妇做产前检查,以预测可能的风险,甚至在他主动询问后,依然拒绝产检。
陕西榆林市医院
纠缠不清的后续
人死了,争议的焦点转移到赔偿的问题上。医院开价15万,经过讨价还价,补助提升到23万,“医务科主任王学林说,成就成,不行就走司法程序,到卫计局,该解剖解剖,该尸检尸检”。
通过法院的调解,补助款增长到26万,最终定为29.5万。
在李家人看来,这29.5万是赔偿,在院方口中,这是人道补助。在医院的表述里,这29.5万既不是“赔偿”,赵锁云之死也不是“医疗事故”。
医院开具的《住院病案》中记录,赵锁云出院诊断为“产后失血、失血性休克、重度贫血、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(MODS)等”。但出院病情、死亡患者尸检等项均未填写。
3月7日,李志东从法院领取了这笔款项。法院开具的《民事调解书》没有一句提及事件定性与责任归属划分,只确定经主持调解,双方自愿达成协议,被告医院赔偿原告李志东及其孩子、死去的妻子“医疗费、死亡赔偿金、精神抚慰金、被抚养人生活费等各项费用共29.5万元”。
调解书的措辞让李志东有些起疑。既然提到的是“死亡赔偿金、抚养费、精神损失费”,法院医院存在过错、失误和责任呢?如果按照完整归责后的责任来算,赔偿会不会多一点?
尽管如此,纠纷还是看似解决了。但李志东家的悲伤却并未结束。
赵锁云留下的孩子黄疸过高,医院医治,医院承诺,新生儿治疗的费用,合作医疗报销以外的部分,医院负责报销。从这一刻开始,李志东的母亲吴凤英开始了一场与医院之间长达一个半月的纠缠。
黄疸治疗花费0元,医院报销1万元。虽然已经承诺报销,县医院各个部门却极不情愿,不断推托。60多岁的吴凤英奔跑多次,直到找到院长助理,才终于把这笔钱报销掉。
接着,吴凤英又继续申索儿媳的住院费用。吴凤英称,在赵锁云去世后,医院曾许诺退还赵锁云住院期间的住院费与输血费用,总计元。
但此时,医院却对此推三阻四。再加上吴凤英不识字,医院十趟,处处被踢皮球。
在婆家眼里,赵锁云是个好妻子、好儿媳。吴凤英和耿怀润也称赵锁云“贤惠、孝顺”。正因为如此,赵锁云的死让李家所有人尤其是公公李存,受到巨大打击。
李志东在社交软件快手上发布妻子生前照片寄托哀思。“天上的你看到了吗,这是你我此生共同的美好”,“进到家,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找到……”李志东的大姐出于痛恨,在快手上发布了赵锁云的遗照和葬礼照片,指责定边县产科医生宋静“害死了孕妇”。照片下,几乎全是当地人对宋静的责骂。
4月26日,李志东65岁的父亲李医院,吴凤英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。妇产科主任说,“你看没看手机这两天,快手上有人说,你这个老婆婆赖钱。”赖钱,在定边话里是爱钱的意思。
受此刺激,李存把四楼护士工作站的玻璃打烂。医院警务室和医务科主任王学林让李存夫妇先回家,并承诺,“医院,一定把事情给你们处理好”。
但27日,医院时,王学林和警务室却不认账,王对吴凤英说,“爱咋闹咋闹,放开你闹。”吴凤英回到家,医院的遭遇,老汉生气了,医院讨个公道。
李存胸含怒气,将礼花炮拆散后的火药装到玻璃瓶里,医院走去。
父亲之死
儿媳去世后,为方便照顾孩子,李存在县城租了一处民宅,医院十几分钟步程。但65岁的李存身患心脏病、肺病等多种重症,走两步要停下来喘息,因此更慢。
吴凤英担心出事,医院,把情况报告给警卫室。警卫室保安医院大门,医院公交站,吴凤英从身后一把抱住李存。保安问他,“老李你来干啥,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,给我吧。”李存乖乖把装着火药的玻璃瓶递给了保安。
警卫室随后向定边县公安局报了案,李存被带走。当天下午,李志东的姐夫耿怀润到刑警队看望岳父,他说,当时刑警队警察对李存采取了劝慰教育措施。
耿怀润回忆,4月27日下午在公安局刑警队,两名刑警和李存的态度都冷静温和。两名刑警对李存说,“你现在认识到错误和严重性了。我对你们这个事情也很同情,你年龄也大了,我们可以把你放出去,但是以后你再不要胡来。你再胡来,下次进监狱的就是我们两个人了。”李存连声答应。
刑警队请局长签字,等了几个小时,结果是“强制关押”。耿怀润猜测,这一变化,与同时发生的陕西米脂县恶性袭击事件有关。4月27日18时10分许,米脂县第三中学学生放学后遭到一名歹徒袭击,造成19名学生受伤,其中9人死亡。相关视频和消息迅速在网络上扩散。
刑警队队长只得将李存带至医院做体检,叮嘱医生“医院住院,好好给我检查”。耿怀润说,体检项目包括心电图、B超、血常规、血压,但没有做肺检查。体检结果显示,除了“脾大”,其他项目均正常。
这种情况下,刑警只能将李存带往定边县看守所。看守所接收员询问李存的病情,耿怀润说,老人有癫痫、肺气肿、肺心病、心脏病等多种病史,常年住院吃药。接收员一开始拒绝接收。
刑警请示领导后,公安局的一名政委来到看守所,他拒绝听耿怀润对老人病史和“关进去随时有生命危险”的提醒,听取刑警汇报情况后,再次做出关押的决定。
拘留通知书显示,4月27日19时,李存因涉嫌爆炸罪被刑事拘留。
按照接收员的要求,耿医院取了李存的两份病历,送到看守所。看守所还向家属索取了李存的用药处方。
李志东告诉《凤凰周刊》,父亲李存有近20年的肺气肿、肺心病、心脏病等病史,有过多次突发病情,但都平安度过。年一次严重发作,医院住院13天,回来一周后又发作,去了山西太原看病,医院住院四个月。从那以后,父亲几乎每年要住院五六次,因为气候影响呼吸系统,父亲的病多在春秋冬三个季节发作。因此,家里常年备着各种药物。
一份年10月医院的诊断证明书显示,李存的临床病症有:慢性阻塞性肺病急性发作、肺源性心脏病、心功能III级、肺部感染、慢性前列腺炎、慢性胃炎。年3月24日出院的一份诊断书则在“慢性阻塞性肺病”后加上了“急性加重期”五个字。
李家的事也受到红柳沟镇沙场村村民的